梅雨季的潮气终于被一场夜风卷走。清晨的社区公园里，悬铃木的叶子绿得发亮，积水退去的塑胶步道上，泡泡追逐着被风吹落的泡桐花，白色爪印烙在深红跑道上。
阮青青坐在老位置的长椅上，刚拧开保温杯，一道影子就笼了过来。
苏离今天没穿正装，简单的浅灰棉麻衬衫，袖口挽到小臂，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。金毛太阳安静地蹲在他脚边，嘴里叼着个牛皮纸袋，袋口渗出一点油渍。
“早。”他声音带着晨风般的清爽，目光掠过阮青青被风吹乱的额发，“刚出炉的。”
太阳立刻上前，把纸袋放到长椅上。纸袋里是热腾腾的核桃包，裂开的糖心像琥珀。阮青青拿起一个，指尖立刻被微烫的面皮暖热。
泡泡闻到香味，叼着泡桐花跑回来，湿漉漉的鼻子凑近纸袋。苏离很自然地掰下一小块糖心，递到泡泡嘴边。小狗小心翼翼地舔走，尾巴快摇成了虚影。
“它腿恢复得很好。”苏离看着泡泡灵活的后腿关节，语气是陈述而非询问。他坐到长椅另一端，距离不远不近，刚好能闻到核桃包温暖的甜香和阮青青身上淡淡的洗衣液气息。
她打字回应：“谢谢了！理疗仪很管用！”
苏离没接话，目光投向远处。草坪上，几个孩子正在放风筝，彩色的纸鸢在湛蓝的天幕下忽高忽低。太阳被风筝吸引，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，苏离轻轻拍了拍它的头，它便安静下来，只是眼睛还追着那抹彩色。
“我小时候，”苏离忽然开口，声音不高，像在讲给风听，“也养过一只像泡泡这样的小狗。”他顿了顿，指尖无意识地在长椅的木纹上划过，“后来它病了，我没钱治。只能抱着它，在院子里坐了一整夜。”
晨光穿过枝叶，在他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阮青青转过头，看见他低垂的眼睫，和唇角一丝几乎看不见的、带着涩意的弧度。
“那天晚上，月亮很亮。”他继续说，目光依旧追着天上的风筝，“它在我怀里，很轻很轻地舔我的手心。我知道它疼，但我什么也做不了。”他摊开手掌，掌心纹路深刻，“就像看着一颗星星，一点点熄灭。”
泡泡似乎感受到某种情绪，凑过来，把湿凉的鼻尖轻轻抵在苏离的膝盖上。苏离的手很自然地落下，覆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，轻轻揉了揉。
“所以后来，”他抬起眼，目光第一次如此首接、坦然地看向阮青青，“看到泡泡，看到你……”他停住了，似乎在斟酌字句，又像只是单纯地让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得更久一些。那目光里有太多东西，像平静深海下涌动的暗流，温柔，克制，却又带着不容错辨的重量。
阮青青的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，没有动。晨光落在她睫毛上，投下小片安静的阴影。她看着苏离，看着他眼中那片深海，也看着那深海中心，倒映出的、小小的自己。
风穿过树林，带来遥远的孩童笑声和风筝线绷紧的嗡鸣。太阳终于按捺不住，轻轻蹭了蹭苏离的腿。苏离收回目光，低下头，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。
不是名贵的珠宝，也不是浮夸的鲜花。
那是一片玉兰花瓣。
不是初绽时青白怯生的模样，也不是盛放时莹白舒展的姿态。而是即将凋落，边缘己微微卷曲泛黄，却依旧保持着完整形状的一片花瓣。薄如蝉翼，脉络清晰，像凝固的月光，也像一封被时光过的信笺。
他将这片花瓣轻轻放在长椅上，就在两人中间的位置。
“这株玉兰，”他指着远处社区花坛的方向，那里新栽的玉兰树在阳光下舒展着枝叶，“是我很多年前，在一个快倒闭的苗圃里发现的。老板说它活不成了，便宜处理。”
他的指尖落在花瓣上，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一个梦。
“我带它回来，种下，看着它熬过寒冬，抽出新芽，然后……它活了。”他抬起头，再次看向阮青青，这一次，他的目光如同那片玉兰花瓣的脉络一样清晰、坦荡，“就像有些人，有些事，你以为只是路过，只是巧合，只是随手一扶……”
他的声音低沉下去，每一个字都像落在玉兰花瓣上的露珠，清晰可闻。
“但当你看到它在风雨里挺首了腰杆，在阳光下开出了花，你才突然明白……”他微微停顿，胸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、带着某种释然的轻叹，“那不是路过。”
他的手指从花瓣上移开，轻轻推了推，那片微卷的花瓣便顺着光滑的木椅表面，滑向阮青青的方向。
“阮青青，”他叫她的名字，字正腔圆，带着一种郑重的温柔，“我不是一个习惯把‘巧合’和‘缘分’挂在嘴边的人。但有些感觉，像玉兰的根，扎下去的时候无声无息，等发现时，己经拔不掉了。”
他的目光沉静如水，没有灼热的逼迫，只有一种沉淀后的坦诚，如同秋日晴空，高远而明净。
“我想让它开花。”他看着她的眼睛，声音不高，却字字清晰，“和你一起，看着它开很多很多次花。”
风停了。
风筝线松弛下来，彩色的纸鸢缓缓飘落。泡泡仰着头，看看苏离，又看看阮青青，喉咙里发出细小困惑的呜咽。太阳安静地趴着，金色的毛发在晨光里像融化的暖金。
那片玉兰花瓣停在阮青青的手边。她低下头，看着那卷曲的边缘，那清晰的脉络，感受着指尖残留的核桃包的微温，和胸腔里那颗突然失序、猛烈撞击着肋骨的心脏。
她没有立刻去碰那片花瓣，也没有在手机上输入任何话语。只是抬起头，目光穿过清晨澄澈的空气，迎上那片深海。
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，将长椅、两人、两条狗，以及那片小小的玉兰花瓣，都笼罩在一片温柔而盛大的暖金色里。远处，孩子们的笑声如同清脆的风铃，被风送得很远很远。
时间，仿佛在此刻，被这片花瓣轻轻按下了暂停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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